10/05/2002

《出尘》第十章

第十章
  我和璐璐给妈妈和姐姐打了辆出租车,然后我们自己也叫了辆出租车回家。
  整整一天我们都没有吃什么东西,但是却一点食欲也没有,只是出汗太多了,感觉渴得厉害。我让出租车司机停在了丽都饭店路口的一家朝鲜饭馆,坐下后我点了两碗凉面。璐璐一脸茫然和无助地坐在我的对面,两只手无力地搭在桌子上。我觉得胸口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王XX!”我压低声音骂了一句。
  眼泪顺着璐璐的脸颊流了下来。她抓住我的手说,“老公,别骂人。自从修炼以后,我就再也没听你骂过人。咱们都在努力做好人,他们为什么对我们这样?”
  “璐璐,”我结结巴巴地说,“我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他们实在是太……太无耻了。”
  
  那天晚上,我们基本上没有吃什么东西,只喝了一些面汤,然后相对默默地坐着,一直到华灯初上。
  回到家中的时候,我们都疲惫异常。璐璐一下子躺在了沙发上。我环顾了一下纤尘不染的家,回想起头一天晚上离开时的心情,简直就象做梦一样。
  明慧网和所有的镜像网站都被封锁了,其他所有的法轮功网站也都无法访问。我决定把情况写下来,通过电子邮件发送到明慧网,但令我震惊的是,北京电报局的263新闻和邮件网站贴出通知说,由于网络维护,他们的电子邮件服务从7月22日下午3点开始暂停服务48小时,那个时间正好是电视上开始宣布法轮功为非法组织的时间。我放弃了努力,知道政府既然要用彻头彻尾的谎言为镇压造舆论,那么他们必然要全方位封锁一切可能传播真相的途径。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陈英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找了我一天。
  她问我:“你今天怎么手机也没开,好多人找你。”
  “找我?”我说,“我和经理请假了啊?”
  “经理今天下午出差了,临走让我问问你明天电总的会你还去不去,不成的话就准备让陈薇和开发部的人一起去了。”
  “哦,”我忽然想起来第二天的会,就说“你不说我倒真是忘了。应该没问题吧…,明天我会去。”
  “你怎么听着声音那么累啊?生病了吗?”她问。
  “没有,”我说,“遇到点麻烦。”
  “要帮忙吗?”她问。
  “不用吧,”我说,“我自己处理吧。谢谢。”
  “明天如果不能去就跟我说一声,我再跟陈薇联系。”她说。
  “好吧,不过我觉得明天我可以去。”
  
  第二天下午,我从电总开会回来,坐在办公室里想心事。陈英走了进来。
  “回来了。”她和我打了声招呼。
  “嗯,”我没精打采地答应了一声。
  “谈得怎么样?” 她问我。
  “还成吧。”我随口应了一句。
  “昨天下午,公司的党员临时通知开会,好像还比较急。结果咱们部门党员出差的出差,出去办事儿的出去办事儿,谁也没去。”陈英说,“好像是说法轮功的事儿。”
  我没有回答,肯定是脸色有些变了。
  陈英显然是注意到了我的变化,压低了声音说,“工会的人还找过你。”
  “说什么事儿了吗?”我问。
  “好像没什么事儿,就是要找你聊聊。”她回答,“我们说你出去了”。
  “他们找我干嘛?” 我自言自语地说,“我又不是党员。”
  “我们晚上要一起出去吃饭,” 陈英恢复了情绪,“昨天刘颖和陈薇打了个赌,结果陈薇输了,今晚上刘颖的饭钱由陈薇来出。你叫上张璐和我们一起去吧。”
  我心里闪过一丝感激,明白她们是因为知道我心情不好,想陪我们一起出去散心,但是我实在是没有情绪。
  “我不去了,你们去吧。”我说。
  “你怎么那么没精神啊,平常一说吃饭,你冲得比谁都快。”陈英开玩笑说。
  “哎!今非昔比喽,”我老气横秋地说,“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
  “想开点儿,” 陈薇欲言又止。
  “今儿真去不了,” 我看到她同情的眼光,振作了一下说“改天吧,我请你们吃饭。”
  
  我坐了一会儿,觉得毫无头绪,就打开了电脑。在信箱里我看到一封来自公司外面的电子邮件。那是李洪志先生在得知中国政府取缔法轮功研究会后写的一篇短文,其中说道:“我们现在和将来都不会反对政府。别人可以对我们不好,我们不能对别人不好,我们不能把人当成敌人。”
  我立刻打电话给妈妈,把这篇文章念给她听。然后又把这封邮件转发给了璐璐。她读完邮件后打电话给我,在电话那头儿她泣不成声。后来她对我说,她当时的感觉就象是一个孩子受了委屈,终于听到家长的声音一样。
  一个星期以后,中国公安部发出了对李洪志先生的通缉令,并要求国际刑警组织协助引渡事宜,随后注销了他的护照。虽然国际刑警组织断然拒绝了中国政府的要求,但是注销护照的做法使李先生断绝了回国和其他自由旅行的可能。从那时候起我们就失去了他的一切消息。
  
  在《东周列国志》上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孔子的高足曾子素有贤名,有一次有一个和他同名的人杀了人,一个人跑去告诉曾子的母亲说,“曾子杀人!”他妈妈正在织布,听了这个人的话,头也不抬,一边织布一边说,“我儿子不会杀人”。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人,也对曾子的母亲说,“曾子杀人”,他妈妈就停下织布,想了想说,“我儿子一定不会做这种事”,然后又低头继续织布。这时,又来了第三个人,对曾子的母亲说同样的话--“曾子杀人!”,他妈妈一下子从织布机旁站起来,跑出了家门。
  象曾子这样素有贤名的人,他妈妈如此了解曾子,尚且在三个人连续说他杀人后相信他真的杀了人。在人类的宣传机器如此发达的今天,通过媒体造谣来毁掉一个人的声誉简直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但是如果要洗刷一个人的清白,却可能耗尽他的整个一生。
  希特勒手下的宣传部长戈培尔说:“谎话重复一万遍就是真理。”中宣部可以说深得其中精髓。从7月22日开始,打开电视机,无论你转到哪一个电视台,都是对法轮功连篇累牍的大批判,党、政、军、工、青、妇、民主党派,无党派人士、工商联,还有什么所谓的科技界、宗教界、法律界等等人士及海外华侨纷纷在当局的授意下出来表态。看到那些人装做义正词严的样子,我的心里对他们充满着怜悯和蔑视混杂的情绪。后来索性就不看电视了。
  一个消息比较灵通的同事告诉我,政府这次反法轮功运动计划持续到国庆节以前。
  我当时认为政府打击法轮功的动机和“打瞎子,骂哑巴,踹寡妇门,挖绝户坟”的缺德行为如出一辙,北京人管这叫“看见松人搂不住火儿”。江泽民对法轮功的和平精神太清楚了,根本不用担心法轮功会报复,也绝不担心镇压行为会招致社会动荡。就象董卓命令手下士兵杀死所有逛庙会的手无寸铁的男人一样,江泽民无非是找他认为好欺负的人过一过“君临天下、生杀予夺”的瘾。
  同时我也非常清楚的是,千千万万的法轮功修炼者必然和我一样坚定地秉持我们的信仰。这场政治运动的结果无法预料,但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这股风儿真的会很快不了了之。
  
※※※
  七月底的一天早上,我站在公司楼下等电梯。高总从电梯里急匆匆地出来,看到我说:“杨帆,一会儿你去找一下小王,准备办手续去伊拉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高总已经上车走远了。
  上了楼,我直奔高总的办公室,问他的秘书王晓莉,“刚才高总怎么突然跟我说让我去伊拉克”
  “噢,是这样。伊拉克那边要上一个通信项目,找到中国这边一个有进出口权的代理商。代理那边想把其中一部分设备分包给我们做。伊拉克那边呢,就想让我们过去和他们面谈一次。公司从来没有做过出口,也想探探路,”王晓莉一边说一边翻出了一份传真递给我。
  “怎么听你这个口气,公司也没打算做成嘛。”我接过传真说。
  “当然能做下来最好了。不过这不取决于我们。这个项目要用联合国给伊拉克石油换食品的钱,允许不允许他们购买通信器材还得最后联合国批。所以即使合同能签下来,最后能不能执行还不好说。”
  “多大一项目啊?”
  “大概几百万美金吧。”
  “嗯,几百万美金还是应该争取一下,就是不知道代理跟那边的关系硬不硬。手续是你给我办,是吗?”
  “你明天把护照交给我,其它你就甭管了。我估计八月初吧,你就得过去了。”
  “公司就我一个人去吗?”我问。
  “报价部的李娟跟你一起走。”她说。
  
  自从海湾战争以后,伊拉克一直处于联合国严厉制裁之下。由于伊拉克上空为禁飞区,我们必须先飞到约旦首都安曼,然后乘坐越野吉普长途跋涉近1000公里,才能到达伊拉克首都巴格达。
  此次一行一共六个人,除了我们公司两个人外,还有三个人是别的公司的。代理商是个姓黄的处长,大约35岁左右年纪,长得白白净净,带着一付没有镜框的眼镜,一看就是在国营大企业中混了多年,深通人情事故的人。
  福特越野车奔驰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从安曼到约旦边境大约有400公里。黄处长拿出几根在安曼机场买的黄瓜给我们解渴。他一边嚼着黄瓜一边指着车窗外说,“你们注意到没有,这边的沙漠上都盖着一种黑色的石头。”
  我转头望去,果然如此,黑色的石头顺着沙漠上起伏非常平缓的地势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复盖的面积一眼望不到头。
  “这石头看着挺怪的,”我说,“形状象是鹅卵石,但颜色却是黑的。”
  “上次来的时候我也觉得挺奇怪的,就问司机,”黄处长说,“司机说是火山石,火山喷发的时候留下来的。”
  “火山喷出来的石头怎么摆得这么整齐,简直像人工的一样嘛,”李娟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上个司机跟我说这都是神仙摆的。方圆几千平方公里都这样,”黄处长笑着说。
  李娟撇了一下嘴,没有说话。
  “李娟可能不太知道,”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这些石头可能是一场大洪水过后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古巴比伦留下一部史诗叫《吉尔伽美什》,跟《荷马史诗》一样着名,那里面说这个地方发过一次特大的洪水,和《圣经》上记载的大洪水很相像。”
  “你怎么知道那里面说的就是真的?” 李娟反问我。
  我笑了一下,“你姑妄听之。”
  
  到达伊拉克边境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离着老远就看到海关上悬挂着他们国家那个大独裁者的巨幅画像。外面阳光强烈得使人无法睁开双眼,即使在背阴的地方仍然觉得温度高得难以忍受。
  两个拿着长枪的海关人员走过来,告诉我们必须开箱检查随身携带的每一件行李。我正要把箱子往下搬的时候,黄处长从兜里掏出两张10美元的钞票,送给他们俩做小费。其中一个人走到我们的车旁,透过车窗玻璃向里看了一眼,就挥手放行了。
  
  越野车在沙漠上继续前行,从边境到巴格达有560公里,沿路荒无人烟,除了沙漠还是沙漠。
  伊拉克是个风景非常优美的国家,底格里斯河横穿巴格达,幼发拉底河在巴格达郊区大约40公里的地方。在沙漠地区能够有这样两条大的淡水河实在是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其石油储量仅次于沙特阿拉伯,居世界第二位。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的巴比伦就位于巴格达市郊50公里处。
  海湾战争使得伊拉克元气大伤,整个国家的科学技术都停滞在十年前的水平,没有互联网,没有移动电话。需要耐心地拨两个小时,才能接通一个国际长途。我到巴格达的时候,当地气温最高达到了摄氏57度,但是电力供应严重不足,巴格达平均每天都要停电8个小时左右。
  在海湾战争前,伊拉克依仗石油出口发了大财,巴格达城市街道都是由德国人规划,建筑物都是法国人设计的。在底格里斯河畔,有一座宰相女儿站在山努儿国王床前给他讲故事的雕塑,那就是阿拉伯国家最着名的传说《一千零一夜》。如果不是周围不时有扛着长枪的军人来回走动,整个城市恬静得就象是一个童话。
  我们住在了当地代理安排的一个地方。项目谈判进行得不太顺利,有五、六个厂家在和我们竞争这个项目。黄处长每天从早忙到晚,我去和当地电信局的人谈了两天,在谈判别的厂家产品时,我就在住地按照伊拉克方提出的要求做技术答复书。
  
  我在第二次技术谈判结束的时候,就感到这个项目可能会丢给别的对手。当时谈判完成后,我离开伊拉克电信局的时候,劈面走过来一个中国人,他警觉地看了我们一眼,就进去了。
  “刚才进去的那个中国人是谁?”我问伊拉克代理。
  “他?他是北方工业总公司的,在给你们中国一家上海公司做代理”。
  “噢,”我答应了一声没有再问。
  回到住地的时候,我跟李娟说,“这个项目没什么希望了。”
  “为什么?” 李娟问。
  “你注意没有,伊拉克代理领着我们见的都是局一级的人。北方工业总公司是做军火生意的,接触的至少都是部一级以上的人。有没有什么交易咱不好说,但肯定和政府及军方高层关系极好。生意成功与否,技术因素能占到20%就不错了,其他就看价格,更重要的是关系。我觉得没戏了。”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我站在巴比伦空中花园的废墟前,忽然想起了孟浩然的一句诗和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写下的这几句感言。
  导游是一个40岁左右的女人,对于历史颇为精通。她给我们详细地介绍了巴比伦的兴衰史。由于两河流域的定期泛滥,使两河沿岸积淀成适于农耕的肥沃土壤。约公元前3500年左右,这里产生了世界上最早的文明――两河流域文明。当时在两河流域下游,苏美尔人发明了象形文字。公元前19世纪,地处两河中部的巴比伦帝国兴盛起来。其国王叫汉谟拉比,他制订了世界上第一部成文法典――汉谟拉比法典。约在公元前1300年,底格里斯河上游的亚述人开始崛起,公元前612年亚述帝国被加勒底人推翻。整个文明发展过程都记载在犹太教的《旧约全书》中。
  导游站在废墟上,指着地上的土坛说:“加勒底人建都巴比伦,复兴巴比伦文化,史称新巴比伦时期。这是两河文明的最后阶段。当时的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在这里为他的王后建造了被称为世界七大奇观之一的巴比伦空中花园。”
  巴比伦城的建设非常考究,传说它有100米高的城垣,城墙厚25米,城垣全长估计约38公里,共有250个由黄铜精制而成的城门。其内部建筑,简直可以用“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来加以形容。即使我们站在破败的历史遗迹前,仍然看到到处是巨大的宫殿,巍峨的庙堂,森严的寺院,周围残损的地基一望无际。《旧约全书》的《列王记》记载,尼布甲尼撒攻占了耶路撒冷,拆毁了耶和华的神殿,搬走了耶和华殿的所有铜柱,俘虏了一万多名犹太人来到巴比伦为他修筑城墙和宫殿。外界称巴比伦为“冒犯上帝的城市”。
  当听到导游说这段历史时,我忽然想起大学时一个偶然的机会曾经读到的历史记载。尼布甲尼撒二世时,巴比伦已经道德十分沦丧,整个城市成了奢华和淫荡的象征,由于纵欲的结果,男子体质急剧下降,全国性病流行。在公元前500年左右,波斯国王大流士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占领了巴比伦。这个列为世界第一大的城市,从此成为了历史上的陈迹。
  “也许这是道德败坏和冒犯正神的城市所必然遭到的报应吧”, 我想。
  
  “非常感谢您,”我们6个人凑了30美元的小费交给导游。
  在回来的车上:我说:“这个导游真不错,讲得很好。”
  “她是德国留学的旅游专业硕士,”黄处长说。
  “真的?”我有些吃惊,在我印象中这种导游都是什么旅游专科学校的毕业生。
  “少见多怪,” 黄处长说。“昨天晚上,我出去买双拖鞋,地摊儿上一个小商贩跟我讨价还价,我说‘你英文怎么这么好?’他说他是英国的农田水利硕士,现在日子过不下去了,出来卖拖鞋。”
  “伊拉克可真够惨的。”李娟感叹到。
  “可不是吗?他们这个货币第纳尔,海湾战争前一块钱换三个美元,现在一个美元换他们两千第纳尔。货币贬值6000倍,老百姓还不一贫如洗呀。” 黄处长说。
  “你知道他们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我问。
  “也就十几个美金吧。吃饭根本不够,所以老百姓的面粉、盐和炒菜的油都是免费配给的。其他的东西,他们也买不起什么,对付活着吧。最惨的年轻一代,根本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咱们国家是年轻人说英语,老年人不会。这儿正好反过来。” 黄处长说。
  “一个独裁者,”我说,“给整个国家带来的全是灾难。”
  
※※※
  当我再次回到北京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中旬了。不知道为什么,飞机一降落在首都机场,我的心里就象压了块儿石头一样沉甸甸的。
  到了北京以后,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她告诉我最近外地仍然源源不断地有人到北京上访,她在家里收留过几个功友,和他们交换了一些信息。其中有些人经济非常困难,妈妈从家里拿了些钱,帮助他们买些简单的生活用品。但是,大家似乎对下一步如何是好众说纷纭。
  李洪志先生出版的十几本书都存在了我的笔记本电脑里。每天我都至少花一个小时的时间对这些着作反复通读,并坚持在家里炼功。璐璐的父亲因为身在军队,对于我们坚持自己的信仰非常担心。他和我们进行过几次辩论,每一次都没有结果。我感到他的担忧完全是出于政治压力,而不是认为修炼法轮功会真的象电视里说的那样对我们的身体及精神有什么伤害。
  在我回国的当天晚上,我和璐璐去她家吃饭的时候,岳父警告我说:“我把女儿嫁给你,如果她出了什么问题,我唯你是问。”我回答说:“您放心吧,我会把她带到国外去,让她至少可以有独立思考和信仰的自由,而不必受到任何胁迫。”
  璐璐诧异地看着我。
  
  在她爸爸出去散步的时候,她问我:“刚才你跟爸说的是真的吗”?
  我握着她的手说:“是真的。原来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根在中国。这里的语言、文化、历史、哲学、一直到饮食都让我难以割舍,即使出了国也总想回来。但是我们总得象人一样地活着,要说话,要思考。和言论的自由和思想的自由相比,其它的也只能放弃了。这次出差去伊拉克,虽然是一个军人政府,但是我觉得只要不打击法轮功,哪儿都比这里好。我现在决心已定,咱们联系留学吧。”
  “我觉得心里也好难受,不过咱们这样走对大法太不负责任了。”璐璐说。
  “当然不能这样走,”我说,“璐璐,这次出差我其实想了好多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我把巴比伦的故事讲给璐璐听,然后说“我觉得政府的决定对于老百姓可能是灾难性的,打击真善忍直接打击的就是老百姓的道德。既然政府在已经深刻了解法轮功的情况下仍然一意孤行,剥夺了咱们申述的权利,那么咱们就利用一切机会,把真相慢慢告诉给周围被蒙蔽的朋友和同事。全国一亿人修炼法轮功,一个人告诉10个人,政府的镇压就进行不下去了。”
  “好啊!”璐璐显然受到了鼓舞。
  
  之后不久,我就学会了使用代理服务器,从此可以不受限制地浏览法轮功网站,并将上面的好文章传递给我周围的功友。有些文章对于科学和信仰方面有着深邃的思考,凡是这样的文章我都花时间整理出来,删掉敏感的部分后发给同事和朋友。偶尔我也会写一些东西,和功友在网上交换看法。虽然我知道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是我尽量通过各种技术手段做得安全一些。
  为了了解国外媒体对法轮功的报道,我曾经用“法轮功”作为关键字到搜索引擎上去搜索,结果搜索到了一批北美、台湾和香港的网站。那上面除了有对法轮功比较客观的报道外,还有大量有关中国共产党建政以后所做的一些事情。许多无可辩驳的证据都来自于中共自己的官方资料,将它们综合起来并进行严谨的逻辑分析使我第一次明白原来从我上小学开始一直到镇压法轮功以前,所学习和掌握的历史都是经过过滤和扭曲的历史。我也是到那时候才明白,当局对法轮功的诬蔑宣传对他们来说早已是轻车熟路了。

※※※
  那年八月中旬的时候,北京的天气仍象下了火一样。我和璐璐来到位于中关村的新东方学校报名学GRE。虽然那座白楼看上去多少有点儿象乡镇企业的驻京办事处,但是对那些一心留洋的人来说,这里就是他们迈出国门的第一站了。
  整个大厅里人头攒动,比西单劝业场还要热闹。绝大多数来报名的都是成群结伙的在校学生,还有一些千里迢迢赶到北京的外地人。一些拿到奖学金的人到旁边的咨询处咨询签证事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喜悦。
  报完名以后,我和璐璐站在烈日下等公共汽车。飞扬的尘土和嘈杂的声音包围了我们。不远处人群三三两两地从新东方的大厅里走出来,手里都拿着几本英文教材,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俞敏洪写的《GRE词汇精选》。这本红色封面的书有一个和《毛主席语录》一样的别名――“红宝书”,在中国考过GRE的人几乎人手一册。据说海外的留学生中有70%都是俞敏洪的学生,仅仅凭着这一点,他就是那些做着出国梦之人的“精神领袖”和“留学教父”。我早在91年年底的时候就在北大听过他的英语课,对学生们在听他讲课时专注的神情和尊敬的目光印象非常深刻。随着中国的日益开放,他的威望也象火焰一样地涨了起来。
  
  “你看什么呢?”璐璐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买了瓶冰水递给我。
  “啊,”我接过水,指了一下还未远去的人群说,“俞敏洪资产上亿,桃李满天下。我在想国家为什么不说他搞‘教主崇拜’和‘聚敛钱财’”。
  璐璐没有接我的话,她问我“你觉得留学有希望吗?”
  “我也不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准备GRE考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必须在三个月内熟记至少7000个单词。即使掌握了一套记忆单词的方法,准备工作仍然需要全力以赴。璐璐承担了一切家务,以便我每天下了班后可以专心致志地学习。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仍然每天坚持炼功,读李洪志先生的书,和浏览明慧网。
  
  那一段时间,明慧网上刊登了许多功友到北京请愿的事迹。我经常为其中的一些善行感动不已。有一个故事说,镇压法轮功以后,当局为避免大量的法轮功修炼者上访,就封锁了所有的交通工具,甚至必须骂一声法轮功或李洪志先生才可以上车。一个70多岁的农村老人,因无法乘车而徒步千里来到北京。当他坐在天安门广场上的时候,警察走过来问他是否是法轮功学员。这位可敬的老人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九双鞋子。那是农村人自己做的鞋,用布衲的鞋底都已经磨穿了。老人说:“我磨破了九双鞋才走到了北京,就为了和政府说一句‘法轮功好,镇压法轮功做错了’”。警察非常感动地说,“你回去吧,他们会说你要推翻政府。”老人说:“你看我今年都70多岁了,我连我自己都推翻不了,怎么会去推翻政府呢?”
  还有一位功友在7月20日大逮捕发生后立即来到北京上访。一名警察在大街上毒打了他,最后将他摔在地上动弹不得。那天天气非常热,毒打他的警察也汗流浃背。这位功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打他的警察走过去。那警察以为他要还手了,谁想到他竟然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丝气愤,反而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条毛巾递给警察让他擦擦汗。那警察6尺的汉子泪流满面。
  这就是法轮功大善大忍的精神。如果他们有一点点的私心,他们完全可以呆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去看书,炼功。但是他们还是走出来了,只为了跟政府说明一下法轮功的真相。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如果他们对政府失去了信心的话,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去向政府和平请愿,这除了说明他们对政府还有信任外,还能说明什么呢?
  

※※※
  10月1日
  滚滚的铁流,震天的礼炮,高歌酣舞的文工团和五彩缤纷的礼花贯穿了一天的日程安排。俗艳的北京在喧嚣和吵闹中度过了50周年国庆。
  
  第二天一早7点钟,我和璐璐就起身出了门。自从当局宣布法轮功是非法组织以后,我们全家人的心情从来都没有轻松过。趁着国庆节放假期间,我提议全家到北京南边的戒台寺去看一看,顺便散一散心。学员中传说,戒台寺是李洪志先生在北京开始传法前住过的地方。
  大街上冷冷清清,许多人仍然沉浸在梦乡之中。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停在了我们的面前。
  “去丰台路口,”璐璐对司机说。
  司机看了我们一眼,没有说话。我看到他一脸疲惫,好像头天一宿没睡的样子。
  “您今儿够早的。”我跟司机搭着话儿,怕他开着车睡着了。
  “没办法,公司要把车收回去了,趁着现在多挣一点是一点。”司机说。
  “是吗?您这车看着还成啊,听着发动机声音也挺小。”我说。
  “我这车是日机的,开了四年多了。您别看跑了30多万公里了,发动机一点毛病没有,我是5000公里准换一次机油和三滤。”
  “买车的时候花了多少?”
  “14万多。”
  “这两年本儿回来了吧?”
  “刚回来。这不又要换了吗?公司觉得两箱的夏利不好看,都让换三箱的。”
  “那这车公司买回去吗?”
  “买也就是象征性的给几千块钱。新车都不卖个人了,公司租给我们开,一个月份儿钱5300。嗨,日子越过越难。汽油、养路费、份儿钱,什么都涨,就出租车价格不涨,还是一公里一块二。”
  “出租车价格要涨了,老百姓就更坐不起了。”我说。
  “没那事儿,真正长坐出租的有几个是老百姓啊?90%下车都要发票。涨不涨价跟他们根本就没关系,还经常让我发票多写点儿。”司机顿了一下, “他们是吃香喝辣,我们是累死累活。”
  “您这算好的了,您看那下岗职工不比您惨多了。”璐璐安慰他说。
  “那倒是。我大舅子在锦西,早就下岗了。原来厂子里一次性买断工龄给了两万块钱,就再也不管他们了。”
  “真的?那他靠什么生活呀?” 璐璐问。
  “摆地摊儿。卖点袜子,衬衫什么的。下岗的人多,摆地摊儿的人就多,根本也挣不着什么钱,对付着吃饭。生病看不起。这还不说,他有个儿子挺出息的,今年考到北京来上学,他根本没钱供他儿子。我老婆心好,现在我们替他供着。”
  “我知道大学里有特困生助学金,您可以让他试试申请一下。”我说。
  “比他困难的还有呢,根本轮不上他。国家经费也不往正地方投,你知道昨天国庆节一天造掉多少钱?”
  “怎么也得几十亿吧。”我说。
  “几十亿?”司机说,“你太小看老江了。昨天一天糟蹋1600亿!”
  “真的?!”我吃惊地张大嘴巴,“不可能吧,三峡工程的预算也不过就是570亿,还是左研究右研究,后来不是人大还要表决,怎么花这么多钱咱老百姓一点都不知道?”
  “让你知道,还不反了你了?我们公司有一司机,家里有个亲戚在北京市委,1600亿是他亲口跟我说的,错不了。您就想吧,这么多兵种的调动、训练,北京整个儿翻新了一遍,还得给这帮警察发奖金补助,得多少钱呢。北京算好的了,东北那边大国营厂子有几家现在还能开出工资来呀?下岗职工好几千万,吃饭都成问题,老江也不往心里去。”
  “我觉得长安街本来就挺平的,重铺真是没有必要。这警察吧一年到头也没个节假日,这段时间也忙得他们够呛。”
  “忙什么,”司机说,“他们根本不干什么正事儿。前天晚上我白拉一活儿。俩河南的来北京出差的,从北京站拉到魏公村儿那儿的时候就让警察截住了。”
  “截你们干嘛?”
  “查证件呐。那俩人也倒霉,没带身份证,结果就被警察给拉走了。”
  “遣送回去啦?”
  “遣送算不错了。我估计给拉昌平去了,那儿有个地方叫牛栏山,”司机说“外地人没三证的,都拉那儿去砸石头。砸一天给5毛钱。攒够了路费就扔上闷罐子车拉走。”
  “这忒过分了吧,人家也没犯法。”璐璐说。
  “什么法不法的,还不是老江面子要紧。”司机说。“昨儿你看电视了吧?”
  “没太看,怎么了?”
  “你注意没有,政治局七个常委站在天安门楼子上阅兵,别人都穿西服,就老江穿了身儿中山装。”
  “那怎么了?”
  “您没看仔细,老江里面穿的防弹衣,一直护到脖子那儿,这西服可不就没法儿穿了。”
  “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他那中山装看着里面是鼓鼓囊囊的。”
  司机哼了一声,“老江怕死着呢。上台以后没干什么好事儿,得罪人太多了。”

  
※※※

  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发现门没有锁。姐姐也刚回来。
  “咱爸咱妈呢?”我问姐姐。
  “不知道啊。我刚回来也没看见他们,可能出去买菜了吧。”
  我走到厨房,揭开锅,看到里面有些粥,还热着。
  “你吃了吗?”我问姐姐。
  “我吃过了来的,”她说。
  我给自己盛了碗粥,给璐璐也盛了一碗,又到冰箱里找了点剩菜。我们俩一边吃一边跟姐姐聊着天,不知不觉地过了半个小时。
  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单词书开始背单词。姐姐在厨房里刷碗,璐璐则在一边浏览网站。她忽然叫我说“老公,你过来。”
  “什么事儿啊?”我一边走过去,一边问道。
  璐璐指着电脑屏幕让我看,上面有一条消息说,沈阳将在10月4日开始搜捕法轮功学员,而其他城市的搜捕工作也已经开始。璐璐和我对望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为父母担心起来。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爸爸的手机。电话铃声从他们的卧室中传了出来,显然他们出门的时候把手机留在了家里。
  我一边背单词一边支棱着耳朵听着楼道里的脚步声,希望父母能赶快回来。一直过了两个小时,仍然毫无动静。
  “买个菜不至于花这么长时间吧。”我自言自语地说,“看锅里的粥还热着,咱们回来的时候,他们应该刚刚出门没多一会儿。”
  “别担心了,”璐璐安慰我,“再等等吧。”
  我拿了把椅子坐在阳台上,一边背单词,一边往楼下张望。又过了一个小时,我有点坐不住了。回到屋里开始到处翻找,看看父母临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便条儿,但是一无所获。
  姐姐穿上了外衣说,“你们在家等着,我出去看看。”
  “拿上爸的手机吧,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先打个电话回来。”我说。
  
  姐姐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爸爸妈妈仍然音讯全无。
  璐璐到外面的快餐厅里买了点肉饼和包子,我们一边吃一边商量该怎么办。
  “说不定被警察带走了,爸以前当过炼功点的辅导员,没准儿挂了号了,”我说。
  “一会儿给派出所打个电话吧,你有他们电话吗?”璐璐问我。
  “我找找,妈的通讯录上可能有。”我说着站起来,进了妈妈的卧室。
  电话打通了,那边的警察一听说是找我父母的,就说“要是在我们这儿,你们24小时之内会接到通知的。在家等着吧。”
  “麻烦您帮我查查,是不是在你们那儿,我们也好放心。”
  “让你等着你就等着,”警察不耐烦起来,“别来啊,来也没用,不让进”。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