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2/2002

《出尘》第二章

第二章

  10月中旬的时候,我回到北京,将因为没钱而一直留了三个月的头发剪掉,然后睡了一天。晚上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雨,我打了辆出租直奔朝阳剧场。我想,也许我应该找机会把我的想法向她挑明了。
  我在剧场的门口就看到了站在大厅里的张璐。她穿着她们的工作服——一件红色的旗袍,更显得体态婀娜,盈盈如画。她正忙着向老外介绍一件工艺品,没有注意到我。我走到她背后,指着一件玉如意问她,“小姐,这个怎么卖?”
  她回过身来,看见我吃了一惊,笑着问“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笑了笑说,“今天早上刚回来,给你们家里打电话,没人接。我就过来看看。你先忙你的,我四处转转。”
  张璐又转身和那个老外说话。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心中舒泰而踏实。
那个老外一走,张璐就开始收拾东西。
  “下班啦,”我问她。
  “差不多了。演出一散场,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我送你回去吧。”
  “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我和她打了辆“面的”去她家,路上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到朝阳剧场打工的。
  “一个多月了” ,她说,“这个工作不错,挣钱不算多,但是可以练练外语。”
我看到她好象有些瘦了,就想问问她是不是工作太累,如果缺钱的话我可以借给她,但是我知道她很好强,终于没有问出口。

  一到她家,她就钻进厨房,一会儿就搞了点吃的,请我和她一起吃。
  “不吃了。我现在胃里的时差也没倒过来,还饱着呢。”我说。
  我给她看我那个贴了8国签证的护照,跟她说一些欧洲之行的见闻和感受,还让她看了一段我在啤酒节时摄制的录像带。她是一个对什么新鲜事物都感到好奇的女孩儿,看得津津有味。
  我们又恢复了从前默契的关系,回国后的一个月里,我几乎每天都给她打电话或找她出去玩儿,但是我一直没有敢问她为什么一开始的两个月一直没给我回信。

  刚刚回国不久,英国经理就决定安排我们到工程实施现场去进行一些实习。李杰被派到了内蒙古的集宁。他打电话来说,他工作不忙,经常周末的时候出去骑马,吃烤全羊,甚是逍遥自在。
  有一天是星期五,经理把我也叫去说,准备一过了周末就派我到宁波下属的一个县实习,让我赶紧联系机票和旅馆。我问了一下那边的情况,大约要过了新年才能再回北京。我想我不能再等了。
  星期六的早上,我打电话给张璐,约她出来。她听上去声音懒懒的,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没什么,星期一要出差,过了年才能回来,“所以想见见你。”她在电话那边没说话,我问她“上次我去德国的时候,一直和你联系不上,这回又要出差,也不知道那边电话好不好打。”
  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说:“电话不好打,写信也行啊。”她停顿了一下,说:“上次一直没给你回信,是因为你去德国的时候,董浩正好放暑假回国。他都两年多没音信了,这次回来事先也没告诉我,倒让我惊喜了一下。我陪他到上海和浙江那边转了半个多月。我发现虽然两年多没见了,但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会找到当时在一起的感觉……”
  她后面说的话,几乎刚从我的左耳朵进去,就从右耳朵出去了。她一直在讲他们江南之行的经历,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听她说“其实,他一走,我在这边确实挺孤独的,不过他在那边更不容易。我现在打工攒的钱也差不多了,想就这两天给他买条羊绒的围巾寄过去,冬天快到了。”
  我定了定神,用玩笑的语气说:“听你说话就透着你懂事,你让我想起一句歌词‘你有一双温柔的眼睛,你有善解人意的心灵’”她在电话那边笑了起来。我说:“既然你没空,那就算了,我也得开始整理行李了。”
  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把所有与张璐有关的东西都找出来,连同以前一起出去玩儿的时候照的照片,以及我每次去她家时在那个军队大院门口登记的来访登记表。我把这些东西放进一个特大号的牛皮纸口袋里,最后用订书机将封口处订得严严实实。

※※※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我站在普陀的佛顶山上,看着远处翻滚的碧波,感慨系之。离开北京已经半个多月了,我再也没有给张璐打过电话,因为我知道我无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次出差的任务比预想的要快得多,可能再过一个多星期,就可以回北京了。我向项目经理请了假,独自一人从宁波出海,到了普陀山。
  一路上,我的心情就象是江南的冬季,又潮又冷。我从小就相信有佛的存在,曾希望能走遍五台,峨嵋,普陀和九华山这四大佛教名山。这次来普陀也算是来了一份心愿吧。
  我跪在慧济寺大雄宝殿的释迦牟尼佛像前,祈祷在今后没有我的日子里,张璐能幸福平安。
  半个月后,我回到北京,眼看着就要过新年了。那一年冬天很冷,大街上的人看起来都行色匆匆。我跑到建国门外北京有线电视一台的“一曲牵情”节目组,给张璐在一月十二日--她的生日那天点播了一首歌“当爱变成习惯。”我想就把那一天做为我单相思的结束吧。

  李杰也回了北京,他有一天临吃午饭前突然问我“张璐知道你已经回北京了吗?”
  我看了看办公室还有好几位其他同事,就没有正面回答,反问他:“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没什么,好象你好久都没给她打电话了,进展如何?”
  “她说她可以为我献出生命,”整个办公室的人都诧异地抬头看我,我接着说“她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你要是再缠着我,我就去死’。”大家哄的一声笑了。我也跟大伙笑了一阵,独自走向食堂。
  不记得是谁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我以前从来也没放在心上。自从学会《周易》后,我从未起卦推算过我的未来。当我在高考时以全市第三名的成绩,考入那所招生分数在全国能排到前十名的学院的热门专业后,我就对“天生我才必有用”深信不疑。从那时起,无论是在校学习,还是英语考试,一直到毕业工作无不一帆风顺。我在班级的毕业留言簿上写道“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却未想到,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就碰得头破血流。

  一月十二日上午,我跑到北太平庄的一家花店,买了一大束鲜花。我想,这么久没有和张璐联系了,肯定会有很多追求者今天晚上要跟她约会,我不如赶早上去把花送给她,也见她最后一面吧。
  等我到她家里的时候,她姐姐说她去医院了。
  “她怎么啦?”我一下子就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腿折了,昨天晚上和几个朋友出去玩儿,被人不小心踢了一脚,正好踢在膝盖上,不知怎么赶上了个巧劲儿,腿就折了。”
  “那她现在人在哪里?”我觉得自己都快急疯了。
  “我爸找了个车,可能送到三O四医院去了。”
我拿着花匆匆跑出她住的军队大院,拦了辆出租车,急如星火地对司机说:“去三O四医院,快点!”

  到了医院,我跳下车就撒开腿往医院里跑,一眼就看到门口负责登记探视的大妈。因为当时不是探视时间,我生怕被她叫住,就赶紧停下来,故作悠闲地慢慢踱到她身后,又加快脚步往里走。当我绕过她后,我开始踌躇,不知道这么大的医院,张璐到底住在哪个病房。
  突然,我眼前一亮,我看见张璐的爸爸一身戎装地站在那里等电梯。我赶紧跑过去打招呼,“叔叔,您好,”我看见她爸爸神色镇定,就放了些心,赶紧问“张璐怎么样了?”
  她爸爸回头看见是我,露出一丝笑容说:“是杨帆呀。你怎么来了?”
  “刚才我去您家,姐姐说张璐的腿折了。情况严重吗?”
  “她正在动手术,我刚刚找了个熟人安排病床,可能要在这里住半个月。”
  “动手术,住院?”我问到,“伤得很重是吗?”
  “她是膝盖骨被踢碎了,昨天晚上回家后,还不肯告诉我们,自己一直熬到天亮,我们早上起来的时候,她都快疼晕了,还在那儿熬着。这孩子,怕给我们添麻烦,这么大事还想瞒着我们。”
  膝盖骨骨折?我心里沉了一下,赶紧又问道“手术危险吗?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不知道啊,”她爸爸脸上闪过一丝忧虑,“现在还在10层的手术室做手术,等出来再问医生吧。”
  “嗯,叔叔,您先在这儿等电梯吧,我走楼梯上去,”我转身要走。
  她爸爸说:“10层的楼梯门不开,去手术室必须坐电梯。”
  三O四医院的电梯奇慢,隔5、6分钟才会有一部电梯到达,但是经常有病床要推上去,我们连等了两、三部电梯都没上去。我心里急得直冒火,却不敢表现出来让她爸爸看见。
  终于,我们上了电梯。到了10层后,一出电梯门,我就看见张璐的妈妈正表情无助地蹲在手术室的外面,脸上泪痕未干。
  她妈妈看见我说,“你来了。”
  我点点头,想安慰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爸爸对她妈妈说:“病床已经联系好了。”

  手术室的灯灭了,张璐平躺在手术车上被推了出来。她脸色甚是憔悴。看见我勉强笑了一下。我想握一握她的手,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来。
  她爸爸走上去握着大夫的手说:“周医生,给您添麻烦了。”
  我凑近张璐问她:“感觉怎么样?”
  她乐观地说:“没事儿,”又转头跟她妈妈说:“大夫说过两个月就好了。”
  我们乘电梯上到12层,将她推入她的病房。她的左腿上打着石膏,一动也不能动。我帮着她爸爸把她从手术车上抬到病床上。
  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北京的?”
  “不长时间……嗯,你现在觉得还疼吗?”
  “不疼,麻药劲儿还没过去,就是有些晕,我可能要睡一会儿,昨儿晚上疼得一宿没睡。”
  我把带来的花放在她床头,帮她掖了掖被子,回头看见她爸爸正在看我,赶紧说:“那你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你想要什么吗?”
  “不用,你走吧。” 她说。
  我回头看看她妈妈,问她:“阿姨,晚上您能在这儿陪床吗?”
  她妈妈说,“都是护士陪护,这儿不让家属过夜。”
  我有些放心不下,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说声“阿姨,叔叔,那我走了”。回头再看张璐,她已经把眼睛闭上了。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似乎睡着了。我忽然想起连“生日快乐”都忘了跟她说。

  一回到公司,我就去找负责网络管理的经理,借了一个当时非常少见的彩色显示器80486笔记本电脑。下班后,又跑到附近的百货商店买了一个全波段的收音机。
  晚上八点多,我赶回住的地方,用在德国新买的摄像机全神贯注地从电视上摄下了我在北京有线电视台给她点播的歌“当爱变成习惯。”当屏幕上出现“张璐:祝你生日快乐”时,我也在心里默念,“生日快乐!”
  第二天是个周末。下班后,我跑到三O四医院看张璐。她好象刚刚洗完头发。穿着一件浅兰色的衬衫,正靠在床上和临床的一位阿姨聊天。
  我和那位阿姨打了声招呼,就坐在张璐对面的椅子上问她:“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好,”她总是表现得很坚强,“拿的什么呀,大包小包的?”
  “都是好东西,”我一边说一边一件一件往外掏,“这个是全波段的收音机,平时你躺在床上没事的时候,可以听听敌台,练练英语,”我把收音机递给她时笑着说。“这里还有一个彩显的笔记本电脑。我给你装了Windows3.1的操作系统。你现在整天躺着也没事干,正好熟悉熟悉计算机。我还装了些游戏,可以帮你打发时间。一会儿我再教你怎么用,现在给你看一个好东西。”
  我打开摄像机的液晶显示屏幕,让她看我给她点播的歌曲。她很兴奋地让来陪护她的表姐和临床的阿姨一起来看我拍摄的那支歌,脸上的笑容灿若朝霞。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病床边上。她床头的小桌子上堆了许多水果。昨天送给她的鲜花已经被插到了一个长颈的玻璃瓶中。我随手拿起一个桔子,一边剥一边问她:“腿现在还疼不疼?”
  “还有一点儿,但是不象昨天那么疼了。”
  “石膏什么时候能拆?”
  “可能得一个月吧,不过大夫说我再住半个月就能出院了,等拆石膏的时候再来一次就行了。”
  “那个主刀的大夫怎么样,有经验吗?”
  “是个新手,刚从学校毕业的。”
  “草菅人命吗,这不是。”我突然想起下午看的一个笑话,笑出了声。
  “是新手有什么可笑的?”
  “有一个笑话说,一位妇产科医生自己开业了,第一天回家后妻子问他:‘今天成绩如何?’,医生回答说:‘不算太坏,虽然产妇和婴儿都没保住,但总算把婴儿的父亲救活了’。”
  “真无聊,”她一边笑一边说。
  我把剥好的桔子递给她,“多听听笑话,再吃点儿酸的有助于消化。”
  “你吃吧,”她说,“我现在每天从早到晚,除了睡觉就是不停的吃东西,都快成饭桶了。”
  “没想到饭桶还有这么婀娜的。”
  “一个学理工的,瞎拽什么?”
※※※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看她。病房里灯没有开,临床的阿姨已经出院了,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在睡觉。我轻手轻脚地进去,发现她脸上泪痕未干。
  我怕自己搬椅子的声音吵醒了她,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她对面。但是她还是醒了。
  “怎么啦?腿还是很疼,是不是?”我蹲下来问她。
  她摇摇头。我拿了条毛巾递给她。
  “前两天日本地震,也不知道董浩怎么样了。”
  “他没给你来信吗?”
  “这次走了以后,又没音信了。”
  “可能太忙吧,去日本留学比去美国留学苦多了,除了学习,还得自己到外面打工挣学费、生活费,连睡觉的时间都很少。我知道一个朋友,也是在日本留学,每天就睡四个小时,一个小屋里放仨闹钟,要不然根本起不来,你别想太多了。”我停了一下说,“他知道你腿折了吗?”
  张璐摇摇头。
  “不用太悲观,等过两天你拆了石膏,再恢复恢复也就开春儿了,到时候我带你去爬香山,肯定没问题。你不是还想以后走遍世界吗?关键是你自己得有信心,那就是你自己的天,你的信心塌了,那才是天塌了,否则无论什么事,只要努力去做都有希望。”
  “你做什么事都那么有信心吗?”
  “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敌进我退,敌驻我扰。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美。”
  她仍然一脸的严肃。

  外面风很大,天空中飘落着零星的雪花。我从三O四医院出来,步行了一公里,换了两辆小公共汽车,在中关村的新东方学校门口下了车。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积累知识、阅历和财富,将来做一个指点江山的人。张璐,无论你在哪里,有什么心愿,只要你给我机会,我都要帮你一一实现。”
  我在新东方报了五月份的托福强化班,准备在八月参加托福考试,然后申请赴美留学。
  半个月转眼就过去了,我几乎每隔一天就往返奔波五十多公里到三O四医院看张璐。她腿折的地方正好是膝关节位置,因为打了近一个月的石膏,腿上的筋和肌肉都粘一块儿了。在拆了石膏后,需要每天靠按摩和别人帮助活动腿关节才能慢慢把筋拉开。一次疗程大概要两个小时。我经常到她家里,有时也帮她活动活动腿关节,或给她辅导辅导她当时正在上的数据库课程,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
  我们的关系日益融洽,但是我知道她一直都在惦记着那个又一次杳无音信的男朋友。只要能经常能为她做一些事情,能对她有所帮助,能经常看到她的笑脸,我就觉得很满足。我知道我也没有吃醋的资格,对她惦记董浩也不计较,日子倒是过得怡然自得。
  春天来了,风和日暖,草长鹰飞。周末的时候,我经常和她一起出去玩儿,有时候就默默地坐在天安门观礼台前的马路牙子上看一群小孩儿和老头放风筝。那时候她非常喜欢逛街,但很少买东西。我隔几周就陪着她逛东单那边的专卖店,从那儿一直走到王府井后边。天黑以后,将东华门外小吃一条街一路从东边吃到西边。我们都特爱吃东边路口那家的白水羊头。加好多辣椒,豆腐乳和葱花,吃得唉声叹气,汗珠子直冒,鼻涕眼泪直流,然后猛喝冰水。
  有时候我也带着张璐和我的大学同学以及他们各自的男女朋友一起啸聚成群,在一些北京的大饭店游泳,打台球、保龄球,或者到亚运村的康乐宫打游戏。
  妈妈见我周末经常往外跑,问我是不是在交女朋友。
  “不是,”我说, “只是个关系不错的朋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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